本来非我莫属且早就该作之文,却因我和爱人去台湾过年和旅游,没能亲历当时情景,妹妹们提供的少量图片资料又不得要领,我虽积习难抑如鲠在喉,却未激发出激越文思,一直拖了半年,才于近日勉强拼凑出如下敷衍塞责的文字,但却自觉离诗意地表述老父亲那天那地之真切感受颇远也!
我的老父亲,乃退休近20年的小学教师,17岁从昭通来到彝良,一直在山区教坛耕耘,43年始终如一老实为人,认真从业,修来满天下桃李,赢得了所有任教校区学生、家长和干部群众的信赖、尊敬和爱戴,也幸运地无数次享受到最为尊师重教的山区人朴实善良厚道真诚的感恩回报。29年前的教师节,我曾有一篇题为“踏着父母的足迹”的小散文,热忱描述过父母被学生和家长们关怀帮助的几幕感人场面。没想到今年春节期间──正月初五,79岁的老父亲又受柳溪乡茶坊村学生和家长的再次热情邀请,终于在我三个妹妹的陪护下好不容易回到茶坊小学重游故地,美美地欣享了一次桃李炽情的至诚回馈。
彝良县城到茶坊村一百多公里,大部分是山间三级路,弯急路窄,老父亲平时总畏惧晕车呕吐,遭一次罪如害一场病,所以一般不肯乘汽车外出,尤其害怕密闭的空调高级轿车。妹妹们本来也很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但可能因为老人家的注意力早已飞回了那个常令他魂牵梦萦的山间村头校园里,也飞回了那个校区内的沟沟坎坎中,想象充盈在脑海中的也许只有他的老中青几代学生和老朋友老乡亲的各色神貌像电影镜头正一个个呈现。燕妹曾在电话上告诉我,偏偏这次行车爸爸的兴致一直很高,不时还哼起了民歌小曲,离柳溪乡越近神情越清爽,开车的二妹夫禁不住笑问,爸爸,您忘记晕车了?老父亲竟如孩童般绽开笑颜道,我为什么要晕车呢!
当晚借宿柳溪,就下榻在父亲当年的学生,也是燕妹的同学秀秀开的旅馆里,店主全家动员,无微不至地招待了父亲和妹妹们一行,还特别烹制了地道乡土味的白水江鲜鱼以飨贵客。严八哥闻讯赶来,提议并专程陪老人家去了相距不到十公里,面貌早已经大变的洛旺乡街上──我父母退休时惜别之地转了一圈,天黑之际返回柳溪。
夜幕下白水江的涛声映衬着新街的宁静,柳溪建乡历史不长,当初只是一个荒野的渡口,右岸当道,江边的几棵老榕树掩映着十多间茅屋,茅屋又簇拥着几间瓦房,瓦房是饭店和旅社;左岸那条小溪上游两公里才是桐子林村,记得上世纪60年代,桐子林街上赶集很热闹,我父母在街中间的小学工作过九年;每遇洪水,渡口就要停渡,江岸上只有孤零零的船家茅屋和不远处寂静的两栋国家粮库,现在渡口早已废弃,茅屋没了踪影,粮库旧址上新建了现代华居,是乡政府办公区。
父亲和妹妹们自然不会想到,老张老师要回茶坊看看的消息当夜已不胫而走,在当代山区,也许任何大富大贵之人衣锦还乡也不会引起那么大的轰动效应。
第二天老父亲起了个大早,匆匆吃罢早餐就催促女儿们出发了。仅数公里的乡村盘山公路,虽必须小心慢行但还是很快到达了村口。又令父亲和妹妹们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得知老张老师要来回访的茶坊村乡亲,男女老少聚集了很多,早早就候在了村口,自发地夹道欢迎这位29年前在村中心校,像蜡烛一样照亮山乡莘莘学子心灵10数载,如今已是年近耄耋的园丁。肯定是当年的学生煞费苦心组织,一群父亲肯定没教过的小伙子,身着演出盛装,卖力地敲着锣打着鼓。父亲和妹妹们赶紧下车,立刻便有人递上了一根精制的拐杖,刹那间鞭炮齐鸣,又是两个青年上来,一左一右搀扶着腿脚有些不便的老人家慢慢前行。老张老师一路检阅着已经完全陌生的街道和印象深浅不一的欢迎人群,不时和远远就伸过来的一双双老年、中年的手紧紧相握,忙不迭的回应接二连三的招呼致意,不歇气的答谢着并非客套的嘘寒问暖。
老父亲被一直簇拥到学校广场的主席台正中坐下,原来凑巧正赶上村里的苗族花山节,桌凳茶水和音响齐备。老人家接过话筒,用因激动而颤抖的声音致辞,表达对乡亲们的想念和问候。父亲说,我今天回到了第二故乡,我非常激动和高兴,我感谢乡亲们最高规格,最大热情的接待!我看到了乡亲们生活条件显著改善,以前狭窄的街道变宽了,低矮的茅草屋和破瓦房变成了小洋楼,我感到由衷的欣慰!老张老师热情真挚的话语,让现场的很多中老年人感动不已,有的甚至热泪盈眶,有的忘情地拍红了手掌。据说严八哥先前托人放了两千块钱的鞭炮;今年的花山节还是外出打工发达了回家过年的老乡出资赞助的呢!稍后妹妹们也换上了苗族盛装,和秀秀一起与父亲合影留念,接着加入了舞蹈表演。尤其是后边苗族男子剽悍高难的芦笙舞和汉族女子节奏参差却很投入的健美操表演,让父亲看得乐不可支,也使现场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妹妹们也自豪欣慰不已。十来天之后,我在电话上一听说这幕情景,马上决计要写下这珍贵的历史记忆。
午饭时间,他们又被父亲当年的学生执意请到了一个搬家宴上,品尝了当今农村热闹丰盛的“流水席”后,才依依不舍地悄然告别。秀秀夫妇又执意开上她们的私家车,说是让父亲和妹妹们坐宽敞些,一直把老人家送回到彝良县城。
写着写着,我还是被强烈感动了,我是眼含热泪拼凑完上述文字的。
我知道,其实我父亲的成就远没有我这个做中学教师的儿子的成就叫得响,我继承父亲的严谨敬业,又赶上时代和条件优势,30几年以研促教,送进大学的学生(少数上了清华北大)遍及三迤甚至五湖四海,他们当中不乏学者、富商、官员和行业骨干;更不要说白水江畔和洛泽河两岸,甚至金沙江下游流域,到处都能遇到把我当朋友的干部和群众;我获奖多次得了几十个红本本,知名度还算差强人意。而老父亲出了洛旺和柳溪两乡及属下这些山村,在县里就显得默默无闻,更不要说市里甚至省内外了。当然,我也知道,我永远也没有机会领受到茶坊父老乡亲献给老父亲那样的至高礼遇。但这种荣耀却幸遇不到记者采访报道,也不会引起作家闻讯前来撰写颂扬,而这一精神财富不能分享广大读者,不能让教行后辈自觉受激励步后尘,那不能不说也是边远山区教育事业的一种缺憾。
不过,我相信有两句名言适用于平凡一生的天下堪称师表的老师们:“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突发奇想间,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竟将发表在第一个教师节的那篇带着些许稚气的短文《踏着父母的足迹》“蛇足”于后。我愿接受文坛写手博客网友和教行读者们劈头拍来的板砖。
踏着父母的足迹
“老师”,这个平凡中寓着神圣,并带着几分橄榄味的称呼,曾引起我千头万绪的思索,也冲动过我许多回的感情。爸爸在风华时节背着三斤重的棉被,凭双脚从城市走过云雾山口来到彝良境内,在沟沟坎坎中辗转过三十多个春秋。半百方却,已深深扎根于山区小学教育。敬爱的妈妈,伴随父亲从教至今,将黄金般的母爱,一半给了我们兄弟姊妹,一半奉送于数以百计的农村少年们。多病的身体,记录了几十年的沧桑和辛勤。
在轻贱教师的年月,我们一家的头上还罩着可怕的“海外关系”,鄙视和刁难令人吊胆提心。但爸爸妈妈一翻开课本,一提起改作业的红笔,立刻就能忘却炎凉世态,陶醉于职业的欣慰。教书育人,神圣天职,为转变后进生思想,爸爸不惜苦口婆心;为说服家长让孩子读书,妈妈曾摔伤在又陡又滑的山脊。“老师”,不带姓的称谓,发自山里人的肺腑!盘亲认戚,妈妈成了乡亲们的“大姐”、“姨姨”、“姑婆”,入乡随俗,我兄妹们有数不清的叔伯、婶舅、老表和嫂子。千金人意,我从记事起便有深刻体会。六五年,父母带着我和弟弟在百般流连万般叮咛中调离落脚九年的桐子林小学,洒泪告别了送行的“亲戚”。“老师,保重啊!”“史无前例”中,钟厂大队的干部巧设借口,保护我们全家免遭下放最边远高寒地区的厄运。“姨姨,我们来看你们两位老师了!”──羊肠路迢迢,年轻的军官弟兄背着照相机专程而来。最动人心的一幕啊,是今年上半年父母调往中心小学之际,锣鼓声声,鞭炮阵阵,几百送行的男女老幼,多少双含泪的眼睛!那些义务搬家的大人和孩子,在山路上结成绵绵蚁阵。也许,那“一板一拍”方式给予农村子弟的教诲,那“穷教师”旧衣裳改做的童装留在孩子身上的余温,这些父老乡亲和学生们用了十倍的热情回报了我们全家人。
父亲这三十多年,教过有的人家两代人,很快就要教到第三代了。虽不是桃李满天下,也算是弟子到处有了。父母把学生一批批地送出社会,送往高一级学校学习,使许许多多的子弟最终远远超过自己。但是他们又是默默无闻的,他们平凡得像一根灯芯。有时我为他们不平,有时,我又为他们自豪和骄傲不已。
也许是向世俗赌气,也许又是为显扬我之激情,所以我踏着父母的足迹,大学毕业后也走到了山区。
五年来的辛勤劳动,我教过两年初三语文,又教过两届二年制的高中课程,并得到学生认可,群众好评。每当我读着那些寄自大学、中专、部队和其他行业的热情洋溢的信时,便抑制不住感情的剧烈冲动,真想喊出声来:美哉,人民教师,神圣的职业!
(1985年教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