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我已立于江畔。江水浑黄,拍岸有声,对岸山形如睡佛仰卧,而那座举世闻名的巨佛,便端坐于睡佛之心——这便是乐山大佛,我向一块有灵的石头朝圣。
栈道陡峭,石阶被千万双脚磨得圆滑如镜,照见历代朝拜者的虔诚。下行的每一步都似在剥落尘世的喧嚣,愈近佛身,江风愈烈,吹得人衣袂翻飞,心神肃然。忽一转弯,整座大佛蓦地撞入眼帘——那不是“看见”,而是被一种硕大无朋的宁静所击中。佛首接天,法相庄严,目光似垂怜又似漠然,静观千载江流淘尽英雄泪与凡人愁。
我凝视这尊唐代始凿、历九十年乃成的巨像。斧凿痕迹早被风雨抚平,唯有苔痕斑驳,诉说沧桑。佛身是山,山即是佛,自然与人工在此达成诡异的和谐。那些开凿佛身的匠人早已化为尘土,而他们的意志却通过这石头永恒了——这是人以脆弱之手对不朽发起的悲壮冲锋。佛耳长七米,据说乃依山势原石雕成,耳轮流畅,似真能聆听江涛呜咽与人世悲欢。然而它听见了什么?是昔日海通禅师“自目可剜,佛财难得”的凛然誓言,还是今日游人的喧哗与自拍杆的伸缩声?
乘船远观是另一重震撼。船至江心,整座大佛的全貌与倚靠的山体浑然展现。佛坐镇三江汇流之处,平静注视漩涡暗流。传说中祂数次闭眼落泪,以悲悯视人间惨剧。科学解释是酸雨侵蚀,可我宁愿相信石头有灵——亿万年的地质层叠,九十载的匠心灌注,怎能不生出某种神性?这佛是死的巨石,却也是活的传说,它的“存在”本身已超越宗教,成为人类对永恒与慈悲的集体想象。
日影西斜,我沿九曲栈道攀援而上。回首下望,佛容随角度变幻,时而悲悯,时而肃穆。游人如蚁,在佛足边蠕动,而佛的巨足上便可容百人围坐。这尺度对比惊心:人创造出的神圣,反过来丈量出人的渺小。
归途上,我思忖这一日所见。乐山大佛非是冰冷巨石,乃是时间的容器,盛放着人类的敬畏、技艺与妄图永恒的决心。它被塑造,却也塑造了每一个仰望者。在工业文明碾碎一切神秘的当下,竟还有这般庞然巨物迫使你抬头、静默、自省。或许,真正的神性不在石头之中,而在那被石头的永恒所映照出的、我们自身短暂的闪光里。那佛始终无言,而江流滔滔,代它言说了千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