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是我迄今为止生命中唯一的高山,连母亲也难以与你并肩。请你原谅,我又在搬弄我的三板斧,并且按照烂俗的套数将你比作山、母亲为水。
你总是数落我的字迹与文笔,于是,在回忆着一段时,我平日里的张牙舞爪都微微收敛起来,精心描绘。我要画一幅工笔画,恰如你在我幼时握住我的手一笔一笔的描红。毛笔吸足了墨,在你的掌控下翩如惊鸿,有黢黑的墨在雪白的宣纸上缓缓铺开,黑白相映,再加上你在身后不断传递而来的温暖,年幼时的我不禁迷惑:你是在写字,还是在绘我?你给我对笔墨纸砚最原始也最深刻的印象,你是我生命中流动的丹青,装饰着我是三岁之前的生命。
当我走到十三岁的岔路口,便获赠了一副名为“愤世嫉俗”的有色眼镜,我第一次使用的对象,不巧,就是你。我看见,你浮沉于世俗,也会忙于应酬而忽视母亲,你同正在成长的我一样,在被时光的轮步步碾过。不同的是:我就此获得大好年华与青春活力,而你,只能狠心甩手把年华抛,换来衰老。你不再将我环在身前,手把手地教我用笔锋利与缓和,我已无法将你再延展为我生命中的唯一背景。这样的差别,相比你较之我来,看得更为清楚罢?
那一日,我初三暑假第一天,母亲出门了,交代我俩一定要收拾好我房内泛滥如洪水的书籍。我们像每年一样,一大一小排排坐在我房内,一本一本的擦拭与翻阅地上的书,朝阳从我们身后朝南的窗户闯进来,冒冒失失。我手拿一本《孙子兵法》,胡乱揩了几下,就要放下,你却横过一只手拉了下来。我狐疑着望向你,你却笑着抚了抚刻意包过的书角,不言不语。我急了,佯作一拳击向你微微发福的腹部,你果真配合,忙一手包过我来势汹汹的拳头,身子还向后缩了缩。我暗自发笑,果然听到你不疾不徐的解释:“当年我只身去保山时,就仗着这本在昆明买的兵法了,没想到一腔抱负还没有来的及实现,就先遇上了你妈,所以……”“所以爱情公式就此展开?”我自己的母亲我自己清楚,常看的杂志就是那几种:《知音》、《家庭》、《故事会》外加一本我至今没记下名字的彩页时尚杂志,自然不敌你这位尤善历史的文科生的,我都可以从你微微恍惚的神色中揣测到母亲当年是如何丢盔弃甲、节节败退、最后不得不缴械投降的样子。你又笑我:“这本92年版的《孙子兵法》也算是功勋卓著了,你也该看看……”我正要反击回去,缺不了你朝我扬起的这本“老元勋”中调出一张纸,而纸上,赫然就是我对于《东京爱情故事》的观后感。我一急,错手想要抢回,你却快速的拿起,默看了起来。如果知道有这一天,我绝不会左手捏着至今,右手拿着笔写下这满满一篇我对爱情的初级看法。你应该还是被我惊到了,在你的十三岁,还在担忧着无处筹措的学费,而我已经开始提笔写下这样一篇拙劣却又热烈的文字--渴望爱情。你开始沉默,只是望着我一时兴起的涂鸦而沉默,当时的我只顾着在一旁惴惴不安,完全没有想过你的感受。良久,你将它细心展平,依旧夹入那一本《孙子兵法》,洁白的信笺霎时被泛黄的书页淹没,我在等你的批判。你小时候就是在军人出身的二伯照看下长大的,相当自律。对我,尽管宠溺,原则上却容不下一丁点马虎。可是你只是照常擦拭着旧书,动作谨慎细致,罔顾我在一旁神色慌张。那天的收拾十分尴尬,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你始终对此不置一词。当所有的书又重新像小山一般堆放在墙角后,你便起身离开第一次帮我在白天带上了门--从前你总说父女连心,大白天的,有啥不能分享的。这次,是你自己伸手打了自己的嘴巴。
三天后,我在家门口签收了一封挂号信,清晰而行云流水的笔记,舍你其谁。我小心翼翼的撕开封口,又小心翼翼的展开,在小心翼翼的憋着一口气抬眼读着开头--没办法,这是我十三年来唯一一封男士写给我的信,况且这封信是一封迟来的判决书,意义非凡。可是第一眼,就让我讲住全身:“亲爱的爱丽丝小姐”,我当即的大脑在三分钟后重启,又开始腹诽:你是否写错了收信人?又顺眼看下去,一字一句,不肯放过。你真的完全将我当做了成年人,用一种我从未亲耳听闻的冷漠语调,重新讲叙你的成长,客观、真实。四页的信纸,我整整看了一个小时,其间多次泪如雨下。我从未看到过你的作文,第一次触碰,就被其中的犀利文笔、人情冷暖扎得痛不能言。至此,我才明白你多年来于混沌世间护我周全、佑我单纯是废了多少思量,而那一篇荒唐的幻想,终于让你决心带我接触社会,免我被自己蒙混过了头,看不清脚下荆棘。
于是,你停止了对我手把手的毛笔教授,多了每日与我探讨杂文、时事。你所言的“爱丽丝”,真的就在那一封信之后坠入梦境,再难苏醒。你开始频繁带我出席应酬,看你在觥筹交错间醉态毕露,脱离我心中你时时清醒的模样。你亲手将我心目中的完美雕像打破,却又将我扶上马,裹挟着我观赏世间百态。两年走马观花下来,我开始成为你所希冀的人:凡事首先问自己,在自己判断力后,才会着手。你亲手送上一个模具,让我不得不蜷缩其中。
你最后终究是一个父亲,饰演过知己与朋友的你,还是洗尽铅华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伴我走过青春期最不安的几年。你所掩藏与知己和朋友面目下的强势,将了我狠狠一军,你以自身角色的转变,成功地为我转换了一套真正使用于现实的价值观,就算是偶尔戴着知己的脸谱温柔地杀个回马枪,也不过是提醒我不要酗酒,不说伤肝,只说是伤了他的心。如今你与我身隔千里,在此处对你说一些你铁定一生都不会听到的废话,用你满是鄙夷的文笔写着我三年来慢慢的不安与不舍,你都不用听到。
你只需感受到:无论你戴上哪一个脸谱,换用哪一种招式,出口哪一路章法,我又得到哪一种成长之痕迹,我都是爱你的。因此,我才毅然投奔理科大军,而没有在文科的山头占山为王。因此,我才果敢地挑着随时会被掐灭的寝室大灯、用一支随时无墨水的笔默默倾诉给作文本。
你不是那尊终有一日坍塌的雕像,你是我心中的格桑花,即使身处高寒之地缺氧难耐,也依旧开出繁盛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