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们弃了水富的闷热,驾车出发,向着大山包国家保护区盘旋而上。引擎声低吟,车窗外的景致,便随着海拔计的跳动,悄然改换着容颜。起初那股黏在皮肤上的、长江河谷特有的潮热,像一层被轻轻揭去的薄膜,渐渐被一种清冽的、带着草叶气息的凉意所取代。朋友笑说:“这像是给肺腑换了一件清凉的衣裳。”
到达山巅,世界豁然开朗。那片一直在网上被传颂、在脑海中想象的风景,此刻毫无保留地铺展在眼前。天,是一种近乎野蛮的蓝,泼辣地、饱满地覆盖着一切。最摄人心魄的,是那漫山遍野的、起伏着的草原,像一块巨大的、未经剪裁的绿丝绒,一直铺到视野的尽头。在这片无垠的绿意中,点缀着成群的牛与羊,它们神态安详,尾巴悠闲地甩动着。

吸引我的,倒不全是这天地之壮阔,而是生活在这片天地间的人。他们的脸颊上,大多带着两团醒目的、红彤彤的“高原红”,像被这里的阳光与风霜亲手盖上的印章。那红色,不显粗糙,反透着一股子健硕的、坦诚的生命力。朋友是熟客,指着那红色笑道:“这是大山包颁给住民的勋章。”
我们的第一站,直奔那名声在外的“牛屎烧洋芋”而去。这名字初听有些骇人,细问才知,是用干透的牛粪作为燃料,慢火煨烤当地的土豆。寻到一处小摊,摊主是位面色红褐的老人家,他熟练地从灰烬中拨出几个其貌不扬、焦黑如石的洋芋,用木棍敲打干净,递给我们。掰开那层焦硬的外壳,一股混合着烟火与淀粉特有香气的白雾便喷涌而出,露出里面金黄沙糯的瓤儿。
然而,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佐料。摊前长长一溜,竟摆了不下二十个碗盏:辣椒面细分了粗磨与细末,花椒有青藤的麻与红袍的香,还有孜然、盐、味精、芫荽、折耳根、腐乳汁、酱醋……琳琅满目,像一场小型的调味品博览会。我们依着各自的口味,在小碟里调配出独属自己的风味,然后将热腾腾的洋芋蘸下去。那一刻,味蕾先是被那复合的、极具攻击性的香辣咸麻所席卷,随后,洋芋本身那份质朴的、土地的甘甜,才缓缓地、沉稳地浮现出来,抚平了所有的刺激,归于一种圆满的平和。
回程时,凉风依旧,齿颊间似乎还留着那抹复杂的余香。我回头望去,那片巨大的绿丝绒在暮色中渐渐沉静,牛羊化作剪影。我带走了一身的凉爽,与一幅被“高原红”映亮了的、关于真实与质朴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