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夏天,热得理直气壮。屋顶的瓦片被太阳烤得冒青烟,知了在槐树上声嘶力竭,家里却没有空调、没有风扇,唯一的“制冷神器”是一把边缘磨得发亮的蒲扇。
我偏爱挤在大人堆里,殷勤地扇扇子、递凉水、搬板凳,换得一句“这妹子真懂事”。粗粝的凉席总像要“吃”我的肉,再热我也不肯躺。可奶奶的凉床却极具诱惑——竹篾青黄,摸上去沁骨,我腻在上面不肯下来。
那天午后,闷得透不过气。奶奶躺在凉床上,我站在旁边卖力地摇扇。“呦,玫瑰扇的风这么大,一会儿把奶奶冻死喽!”我似懂非懂,却乐坏了,把扇子摇得虎虎生风,奶声奶气地喊:“就要把奶奶冻死,冻死,冻死——哈哈哈!”风不大,笑声却掀翻了屋顶。那时候的我,大概真以为自己掌握了呼风唤雪的魔法。
家里没有冰箱,西瓜的“冷藏室”是外婆家门口的古井。井水冬暖夏凉,把西瓜沉进去几个时辰,再提上来,“咔嚓”一声切开,凉气带着甜汁儿直往人心里钻。农忙双抢的日子,也因这一口井水西瓜,变得可爱起来。
可我更惦记外婆的“秘密咒语”。那年翻红薯藤,烈日把田垄烤得发白,一丝风也没有。外婆神秘兮兮地说:“想刮风?我有秘诀。”我瞪圆了眼睛。“把双手拢在嘴边,冲远处喊——风来哦!风来哦!”我迫不及待地试了一次,居然真的来了一阵风,汗毛全体起立,兴奋得原地蹦高。后来再试,有时灵验,有时不灵。外婆慢悠悠地补一句:“准是你喊得不够响。”我便扯着嗓子继续喊,把热浪喊得七零八落。长大后才懂,那阵风多半是外婆偷偷摇的蒲扇,或是远处偶然飘来的穿堂风。可当时,我信得死心塌地——外婆的咒语,比井水西瓜还要甜。
如今家家户户都有空调,遥控器一按,夏天就缩成26℃。可我也再找不到那种“人声鼎沸”的凉了:搬竹床、提井水、切西瓜、赶蚊子,大人们摇着蒲扇聊收成,孩子们追着萤火虫跑。热是真的热,甜也是真的甜。
偶尔半夜停电,空调“滴”一声罢工,我打开窗,听见汽笛此起彼伏,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小小的人影——摇着蒲扇,奶声奶气地喊“风来哦”。
风真的来了,从记忆深处,从井底,从竹床缝隙,从奶奶的打趣里,轻轻掠过我的额头。
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们怀念的,从来不是一把蒲扇、一张凉床,而是被偏爱时,那种确凿无疑的心安。